很多人說很懷念孩子一身奶香,抱在胸口磨挲的日子,也常有人跟我說要珍惜孩子還小的時光,長大了就不黏妳了。
其實我很少懷念孩子在襁褓的時候,偶爾看到女兒嬰兒時期的照片、整理小小的衣物時,在那一個當下確實會覺得很可愛,我享受她與我的親密互動,卻也不需要她時時刻刻都黏著我,她成長的每一個階段,在我心裡都有著不同的印記,從可愛、可惡、到成熟獨立,每一刻都是生命中的吉光片羽,都值得珍惜。即使未來她的小手逐漸長大,不再需要我牽著、伴著,那也是我和她生命中「各自的蛻變」,並非永遠要緊緊相依,才稱得上是血濃與水的親子關係。
這些文字,讓我哭了很久、很多天,那種哭不是撕心裂肺,而是自以為遺忘的傷痛被提取出來,像是一種被理解和釋放,在我心底對母愛圖像的渴望。
我對母親,有愛也有怨。
感念她對我無所保留不求回報的付出,在我困頓之時絕不遺棄;也怨懟她從小對我高壓管控,致使我人格有部分的扭曲和障礙。
很多人認為童年的傷痛隨著長大成人會過去、會遺忘,我也曾經如此認為,甚至對於一些成年人將自己不成熟的行為歸咎於父母,深感不以為然。我始終認為即使父母沒有教的事,「社會大學」也該教了。然而諸多的情緒現象讓我察覺並非如此,這些傷痛非旦不會消失,還深深影響著我,在我成年後各種的人際互動中,舊傷新傷不斷地向上加疊⋯⋯
20歲到30歲,我費力的追尋、建構人際關係;30歲到年近40的現在,我又花了更多時間重新認識自己。成為母親後才意識到,我原本想丟開那些沉重的枷鎖和包袱,差一點又重蹈覆轍的用在我的孩子身上,我以為我不會像上一代的父母那樣權威,事實上我腦中被植入的記憶程式碼,驅使我不自覺地將這種模式傳遞下去。
我們往往以為自己能夠控制自己,事實上已經被塑形的人格以及大腦的程式碼,操控著我們的行為模式,遠比我們所想像的還要來得更多。
「妳每次要說話前都會在心裡產生猶疑,害怕並懷疑自己說出來的話是錯的。」在一次我和教養老師的談話中,他這樣對我說,我有些驚訝,彷彿被看穿了手腳。
也許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我能站在台上侃侃而談,說起話來也頭頭是道,能言善道的背後隱藏著被我刻意的掩飾,在我內心種種的不確定感。而這些源頭來自於從小我只要開口一說話,十有八九會被斥責,父母和師長責罵我「說了不該說的話」,甚至認為我在「找理由」、「在頂嘴」,卻沒有教導我「如何適當的說話」。
五歲那年,有一回母親帶我去一個阿姨的家裡,兩位長輩聊的起勁,在一旁等待的我感到肌餓,直覺的開口對媽媽說:「我肚子好餓,我想吃東西。」媽媽先是瞪了我一眼,我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阿姨站起身去削了一盤蘋果出來,但是那天回家後我挨了頓罵,母親罵我「怎麼可以在人家家裡說肚子餓!要東西吃!一點禮貌都沒有!」我不明白肚子餓為什麼不能說,只感覺媽媽滿臉的怒意令我感到害怕和不安全感。
六歲時在托兒所,與其它孩子玩耍奔跑時,某個孩子突然抱著肚子喊疼,還指出是我奔跑時撞到了她。我當下立即否認,我非常確定我的身體沒有碰到任何人,老師不分青紅皂白說我做錯事還不承認,又頂嘴,打了我的手心。
七歲的時候,有天媽媽在廚房備餐,我一個人在客廳玩耍,我不小心撞到了桌角,母親聞聲問了句:「妳怎麼樣?會不會痛?」我也隨口回了句:「廢話~當然會痛啊!」那時候學校的同儕間常常會用「廢話」二字互動,我以為這是一種幽默的意味。不料,母親聞言瞬間憤怒的從廚房走了出來,叫我跪下!她說她關心我、問候我,什麼叫做「廢話」!?我就罰跪到她煮完飯,才被叫起來用餐。
我愈來愈安靜,因為根本不敢說話,小二那年有一次得了蕁麻疹,我全身搔癢難耐,起疹子的地方剛好被衣物遮住老師也看不到,我不敢說,只能藉故一直去上廁所,在洗手台拼命用冷水拍打身體,如此反覆冰鎮才能稍稍緩解,一直忍耐到晚上回家才告知母親,被帶去診所就醫。
那時母親問我怎麼在學校不說?在安親班也不說?
年僅八九歲的我說不清,也道不明白,甚至我回到家告訴母親時也是小心翼翼,我不確定當我講出來,會不會挨罵?會不會被指責是不是亂摸了什麼?沒有人能理解在我內心潛在的驚懼,如果我不用擔心一開口說話就被罵,如果有人能好好教我怎麼說話才是得宜恰當,那麼我當然可以放心的開口。
大約十歲左右,有一次我與妹妹起了口角,忘了吵些什麼,只覺得妹妹恃寵而驕對我非常不尊重,我氣的大罵她一句:「不要臉!」妹妹也氣的語塞,我還以為語彙比較多的我因此佔了上風,但是在下一分鐘後,媽媽拿起國旗的塑膠桿瘋狂的在我身上揮打,打到那根桿子破裂才罷手,她罵我:「怎麼可以講自己妹妹這種話!」
16歲那年有一次和母親大吵一架,具體事件我也早已忘了,只記得我被她甩了三個耳光,烙下一句狠話:「妳長大了!翅膀硬了嗎!我告訴妳我永遠都是妳媽!妳就算結婚了,我一樣會管妳!」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想黏著父母,我從10幾歲開始就一直盼著長大,巴不得自己長大了,能夠離開家裡,我才能真正的獨立與自由。
在《如果不能怪罪你,我要如何原諒你?》一書中寫道:「不成熟的原諒,是指在我們還沒有徹底體悟父母對我們的傷害有多嚴重時就決定原諒他們。當一個人懂得將責任歸咎於應怪罪的地方,並感到憤怒和失去時,寬恕才會發生……」我被剝奪了「自然說話」的能力,卻又模仿了母親說話的模式,從不敢說話到強迫自己說話,我不斷的揣摩、觀察別人怎麼說話,在家裡對著鏡子反覆硬練……成了現在眾人眼中的我。
即使如此,在我內心那些創傷和記憶都不曾抹去,我還是不自覺地在說話的時候展現強硬態度,也會在內心產生許多疑慮,甚至已經講出去的話,若對方遲遲沒有回應,也會讓我備感焦慮,一直在心裡琢磨著自己是不是哪裡講錯了……如今我學習接受自己的不足,並理解母親從小受過比我更不合理的對待,她受的傷比我更多、更重,致使她內心充斥不安全感也缺乏歸屬感,她只能用盡全力照顧我的生活起居,藉由高度的控制我,才得以安心。
我不希望自己像上一代的父母,卻無法控制的在面對丈夫和女兒種種境況時也如母親對待我的方式對待他們,總是掙扎在不知該如何進退中壓抑著自己的情緒。這些人生的課題學校和父母都沒有教,所幸,我在孩子三歲半時認識教養老師,除了持續的課程學習之外,我也曾與老師諮詢,重新探索自己的內在,承認、接納、轉化,在一次次的調整和修改中,我才逐漸感受到自己武裝剛強的內心慢慢變的柔軟彈性。
我的孩子每日嘰哩呱啦的有說不完的話,與我兒時不同之處是她非常勇於表達自己,清楚的展現自己內心的意志。從學習教養到現在修煉一年半,我還是會出現舊有模式的情況,很欣慰女兒在我忍不住暴氣發飆時,還能冷靜的對我說:「妳誤會我了,我只是……」因為教養的種種方法訓練出她處變不驚的態度,也提醒了我快速的冷靜下來。
因為理解,帶來包容的力量,明白了母親的難處,也心疼她來不及修復的童年。書中也寫道:「唯有透過完全的自我揭露,我們才能發現自己在各方面都能被愛。」我還是會為了童年的傷而流淚,我練習著把破缺的自己拼湊回來,我已經長大了,我有力量和能力改變,不再受到大人的控制,即使沒有父母的認可,我也能活的很好。
轉眼就到了女兒五歲,女兒的生日也是我的母難日,我耗了四天三夜才終於生下她,我從不教她「孝順」,她卻能自然的在我需要照顧和關懷時,提供她當下能給予的協助。有一回我接她放學時,邊開著車感到十分飢餓,我詢問正在後座吃米餅的女兒,能否給我一片米餅?女兒馬上遞了一片給我,緊接著又遞了第二片,我還對她說:「這樣就夠了我吃一點充飢就好。」女兒說:「沒關係,我們一起吃,妳多吃一點,我怕妳太餓。」一路上到回家前,她分了將近一半的米餅給我,我向她道謝,想起五歲那年在阿姨家的情景,我終於可以不用擔心「說出肚子餓」會挨罵,給我溫暖、照顧我的,竟然是我的孩子,與我孩提時差不多的年紀。在未來她成熟獨立的時候,我相信我們之間也是「可分離,常牽掛」的關係,我們之間存在的應該是「愛」,而不是「孝順」。
我們從沒在她生日送過禮物,也對她明言以後生日都不會有「生日禮物」,但我會訂一個漂亮的蛋糕給她,這是父母給她的祝福,謝謝她來到這個家庭,豐富了我們的生命,也讓我學習「重新做人」。
我讓女兒拓印了一個指紋給我,我做了一枚戒指,每年我幾乎都會做個女兒的指紋墜飾,她的手指愈來愈大,所費的銀料也愈來愈多,哈哈!
祝福給了她,禮物給我自己。
我用我的一生治癒童年,願我的孩子用她的童年療癒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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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24 寫于桃園家中
Opal五歲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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